“求真夜话”是唯真社新推出的访谈栏目，邀请了活跃在各个细分翻译领域的前辈，为我们讲述行业故事、介绍翻译理念、分享亲身经历……他们有的是高校教师，有的是企业译员，一问一答间，描绘出丰富立体的译员形象，展现出全面细致的行业面貌。读一段文字，听一段语音，感受不一样的翻译人生。

联合国翻译 | 每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人物 Profile

李利军，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翻学院英汉同声传译硕士。现为中国科学院大学翻译硕士教师，联合国在册译员，北外高翻笔译课助教团队核心成员，长期从事口笔译工作。

有人说，联合国有翻译的地方，就有高翻人的身影。从译训班时代到高翻时代， GSTIers 先后走进纽约、日内瓦、内罗毕翻译处，留下高翻人的声音。每一份联合国决议都关乎各国的切身利益，译员若弄错哪怕一个细节，都可能阻碍协商进程，甚至影响最终决议。老师常说“翻译是带着镣铐的舞蹈”，联合国文件翻译之镣铐自然更是沉重。而在局外人看来，联合国翻译仍然神秘而遥远——联合国考试的评判标准是什么？译员的日常工作都包括哪些内容？在联合国做翻译会面临哪些挑战？

“每一种学问里，都有它本身的迷藏和神秘，只是看人喜欢哪一种游戏，便参加了哪一场追求。" ——三毛

今天，唯真社对话联合国在册译员李利军老师，带你走进联合国翻译这场“游戏”，揭开背后的迷藏。

唯真社: 利军老师您好，首先能否和大家分享一下，您为什么选择报考联合国译员呢？

李老师：确切来说，我还不是联合国正式的译员，我只是通过了联合国的中文笔译招聘考试，加入了它的待聘译员名册（roster），之后若联合国几个办事处有中文笔译岗位的空缺，就会根据需求从名册上去招人。今年7、8月我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短期工作了两个月，平时也为他们做一些外包的翻译工作。

考联合国也是偶然，正好2017年有组织考试，就想去试一试。幸运的是通过了考试。在去日内瓦短期工作之前，我对联合国的认识也只停留在想象的层面。去了之后才有了直观的印象。翻译部门的前辈人都很好，很多都是高翻的学长学姐，还有我的大学室友。彼此都很融洽，翻译工作本身也很单纯，是很愉悦的一个工作体验。

另外一点吸引我的就是，联合国代表着一个很高的理想。

它所处理的议题包括人权、发展、裁军、和平等等，每个人都希望实现这些美好的愿望，很难，但没有这个理想却也不行。

我自己本身有点理想主义，所以很容易被感染。记得有一次翻译一份有关种族清洗和屠杀的文件，受害国向联合国控诉肇事国的暴行，翻完好久我都没法平复自己的心情。再想想自己所做的工作，不敢说有多大的贡献，但至少是尽了绵薄之力吧。

唯真社: 您刚才提到中文笔译招聘考试，能否简要介绍一下这个考试的评判标准？

李老师：因为联合国是政治外交平台，涉及的主题多是敏感重大问题，语言上多一点，少一点，或许都会发出错误的信息，所以翻译发挥的余地很小。这就要求我们在翻译时首先做到信息完整、意思准确，在此基础上再雕琢语言，还要对辞藻的细微差异很敏感。

当然，上述要求在大部分翻译工作中都是适用的。差一点，其实差很多，我们要时刻绷紧那根弦儿。笔译考试本身不一定考联合国的文件，但总的来说，考察的能力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另外，联合国中文口译考试也会有笔译考试的环节，用来初步筛选考生，我相信评判标准应该也差不多。

语言基本功非常重要。先要正确理解，才能下笔翻译。

唯真社: 根据您的工作经验，联合国对译员的基本要求是什么呢？

李老师：联合国对译员的要求在考试过程中就有充分的体现，中英文语言能力不用说，那是最基本的要求。如果通过了笔试环节，进入面试，则会考察考生的多项能力（competencies），而对这些能力的考察都是围绕联合国的核心价值展开的。详细内容可以搜索UN Core Values and Competencies，便可以找到。

我只提两点：首先就是做人（integrity），也即我们的品行，大到不滥用职权，维护组织利益，小到日常工作中言行得体，践行联合国的价值等。联合国将做人放在第一位，其次才是做事（professionalism），如职业荣誉、保密守时、抗压能力、团队合作等。

唯真社: 您在日内瓦的工作内容主要是什么呢？

李老师：中文笔译人员基本上就是翻译联合国各个议题下的文件，从英文翻译成中文，据说有极少一部分是需要从中文翻译为英文的，我当时没有遇到。另外，也有一些外语狂人，通多门语言的，可以从联合国其它的语文译入中文，但也是少数。当然，到了一定的级别，各位前辈还要审校其他同事翻译的初稿，对外包翻译的稿件做质量控制，也有同事在做翻译的同时，负责给其他同事派发翻译任务，叫 programming officer。

唯真社: 对您来说，这份工作的魅力在于何处？工作中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呢？

李老师：翻译这份工作，虽然很有挑战，但总是新鲜的。当然，在联合国工作，还多了一重意义。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总干事 Michael Møller 在与实习生见面时提到，联合国看似离大家很遥远，但联合国所做的工作却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我们平常看到的交通信号标识，为何世界各国都一样，这便是在联合国谈判的结果。再比如通信领域，没有联合国机构制定标准，我们可能都无法背起包“说走就走”。而作为翻译，我们能见证并参与这些平常却重大的过程，就是这份工作最大的魅力。

好的译文是改出来的，有前辈能给你改，那就更幸福了。

最大的收获就是作为新人向前辈学习。我翻译的每一份文件都要经过前辈的审校。

他们多数已在联合国工作几十年，会很认真地修改我的译文，并亲自找我面谈，指出错误，探讨心得。在高翻上学时，每份作业也都是师长改出来的，毕业后在高翻做助教，也是同事互改，老师把关，觉得自己很幸运。

唯真社: 能否简要谈谈联合国笔译工作的难点？您在工作中遇到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李老师：在联合国做笔译，其实和在其他地方做笔译一样，最大的难点和挑战就是理解原文，而理解不了的最大问题就在于背景知识。有时候一份文件每个字都看得懂，但放在一起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自己翻成中文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究其原因，就是知识欠缺，没有理解。

记得刚开始翻译一篇向联合国状告某缔约国实施任意拘留的一份来文，其中提到“joint urgent appeal”，因为涉及法律问题，想当然的把“appeal”翻译成了“上诉”，后来经审校指出，才发现应该是“呼吁”，是人权理事会任意拘留工作组向当事国发出的呼吁，并非我们平时理解的司法程序中的“上诉”。

所以，当时有很多时间都是在学习人权理事会的组织架构、各种条约机构以及运作程序，翻阅最多的就是几本《联合国人权文书汇编》，这些都是为了熟悉相关知识，做到真正理解原文。当然，知识的积累是无止境的，换一份材料，换一场会议，内容又不一样了，所以必须保持好奇心，不断充实自己，才能胜任这份工作。

唯真社: 谈了这么多关于联合国的问题，现在能否分享一下您喜欢英语的原因，又是什么促使您选择翻译这行呢？

李老师：喜欢英语，是因为它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当然，任何一门语言，甚至是方言，都是如此。只可惜精力有限，若能再多学几门语言，我相信视野一定会更广，眼界也会更开阔。

喜欢翻译，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职业相对单纯，无论是在家伏案做笔译，还是现场口译帮助沟通，相对来说，我都不太需要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尽全力保证我的产品和服务质量，才是我最关心的。这也比较符合我的性格。

另一方面，翻译很有挑战，也总有新鲜感。

服务的对象不同，翻译的主题也五花八门，时刻在学习，而且接触的知识都是各个领域的前沿。做这份工作，有很累的时候，但脑子总是兴奋的。

唯真社: 毕业工作后，您对翻译学习有何体会和建议？

李老师：工作5年多了，除了教书，就是在做翻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越学越觉得无知，越做越觉得自己要补得功课越多。

做口译，现场全是专家，最“傻白甜”的可能就是翻译了；一篇笔译的稿子拿到手，有时候会怨原文写的晦涩难懂，但很多时候，其实是译者的知识不足，无法站在作者的高度上去看一篇文章，自然云里雾里。所以，这就让我一直有一种谦卑之感，活儿不敢多接，也不敢接急活儿，不敢接自己没有把握的活儿，因为希望多一点时间准备。

我在口译课上跟学生常说：You are never ready. But you can always overprepare. 

时刻在准备，零碎学习，紧跟时事，广泛阅读，译前针对性准备，译中向专家和同行学习，译后总结，做足了准备，才能在翻译时不慌不乱，也许达不到作者和发言人的高度，但总能接近他们的本意。

记得以前我的老师说：你们毕业走出校门，也才只是半个同传，甚至连半个都算不上。我始终记得这句话。一个译员的成长，不是一朝一夕的。我才做了不到6年，再过个6年8年，我可能都还是个新人。所以，我也没有什么资格提建议，但有一个切身的体会，就是读书。

静心读一本书，小说闲书也好，高质量的杂志也好，抑或某个领域的专著，而不是碎片化的阅读。我看到我的学生似乎大都习惯在手机上“打卡”，读读微信推送，微博贴吧什么的，吃零食一般，英语里叫 snackable content or bite-sized nugget ，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基本上都是点到为止，很少认认真真静下心来读书。

零碎学习固然重要，但知识很难成体系，也没有深度阅读带来的情感和精神上的震撼，更不用说，现在网上的内容，真假难辨，语言质量也良莠不齐，长久以往，会让人有种假象，觉得自己知道的很多，但大都是很粗浅的信息，不是知识，也难以真正提升自己。就好比吃零食便当与品玉盘珍馐，其中裨益与滋味，自不消说。

唯真社: 最后，您能否给将来想要从事联合国笔译的同学一些建议？

李老师：首先要打好中英文语言基础。我们天天跟语言打交道，不能仅仅停留在一般的应用层面，应该对语言有更高的敏感性和鉴别力。听说读写，最后才是译，基础足够扎实，翻译便水到渠成。

其次就是多读书，读好书，而且涉猎要广。先从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开始，再慢慢去读自己平时不怎么接触甚至是刻意回避的书。

此外，对翻译保持谦卑和敬畏之心。翻译没有最好，笔译如此，口译更是如此。永远以新人的状态去对待这个职业，便永远在成长。时代在变，知识在翻新，而如果觉得自己已经到顶，触角失去知觉了，就是在无知中苍老了。最后，热爱这个职业，只有真爱，才能耐得住寂寞坚持下去，并从中获得最大的成就感。

以上都是一家之言，只为与大家分享探讨，不当之处，尽请谅解。

访谈到这里已接近尾声，看了“过来人”的分享，热爱翻译的你，是否也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如利军老师所言，所见越广，便越觉无知。每一次结束都是新的开始，永远以新人的状态对待自己的职业，便永远在成长。换句话讲，学会“清零”，方能求真。

译者心，唯真也。学海无涯，不如做个“笨人”，无论外界如何春去秋来，都保持热忱，永远情怯如旧。